鸣禽从雨中退去——南翔短篇《鸟笼匠》阅读谈片

南翔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他的短篇《鸟笼匠》,描绘了现实情境,也蕴藏着未来憧憬;既是为城市收纳丰富和声,更是替小人物的生命点燃起不灭火焰:我们可以看到桂师傅“咬牙切齿”,还可以看到炳辉“眼里莹莹有光”,同时可以看到亚芳“咄咄逼人”……而这些角色的呼吸、神情、言语、行为,等等,无一不是来自《鸟笼匠》——这是一个可以让人品之再四而仍难释手的小说力作,其中有烟火味,有“鸣禽从雨中退去”的迷蒙意象。

作家那种最是沉静内敛的文学经营,极见匠心。

聂鲁达如此称道马雅可夫斯基:他的诗作是“一系列留下明亮痕迹的闪闪发光的形象”。读了《鸟笼匠》,我只能尊重自己的理解,由衷发声:南翔的这个最新短篇,也为当代文学人物长廊贡献了“闪闪发光的形象”。

这个小说展列于前的,是现实主义的浓郁底色。开头所举的桂师傅、炳辉和亚芳,都是《鸟笼匠》中的主要人物。小说叙述的是师徒三代编织鸟笼的手艺传承故事。故事发生地,在深圳的吉华街道,正式出现的人物,便有桂篾匠和他的徒弟炳辉、徒孙阿权,当然更不能落下那位年轻女老师亚芳:一个串起了各种角色的关系人。

这些人物当中,又以炳辉最为引人注目:得桂师傅真传,并且先是获亚芳属意,后则是两情相悦。

需要指出的是,作家所写的人物关系,有多个层级,有多重勾联,有多种意味,有多元取态(此属另一话题,兹不展开)。南翔不全是按照核心与配角这样的逻辑着墨,而是依循审美自觉和价值规约,适时变更作品的时空乃至思维象限,并根据场域需要,巧妙转换情节演进主体,以之触发作品的内在动能,使个体叙事,朝向社会叙事,朝向历史和现实的多样性、复杂性叙事,最后达至小说的更大目标,亦即呈现“生活的可能性”(谢有顺语)。像南翔对鸟笼匠或曰篾匠手作的精细描述,这样的部分,都是生活自身(或者是其延长线)。像炳辉与亚芳的心手相牵和短暂生出龃龉,那种爱恋中的酸甜苦辣,又何尝不是生活的重要构成。

由此可知,《鸟笼匠》所写的生活,无疑属于当下,人物就在我们左右,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身处的这座城市、这个街区,甚而就是我们曾经历过的,曾耳闻目睹过的。这样的生活,跟我们几无距离。故而它非常扎实,是在地的,是实时的。它打破了一般的写作定律:相当部分作家,看到即时出现的人事风物时,会提醒自己,不如放一放,等凝眸看清了、静心想透了,再来涉足。就这一点看,《鸟笼匠》不仅勾描出了生活的敞放和幽微,也勾描出了作家情感深处的敞放和幽微。

然而,小说当中,又何止是生活和情感的敞放和幽微。

隐于其后的,是“鸣禽从雨中退去”的迷蒙意象,是更具人文寓涵的未来憧憬,是南翔世界观、自然观、生态观等的表露和情思递送。

在《鸟笼匠》里头,亚芳这个人物不可或缺。亚芳的出现,是这个短篇极其重要的安排。她来了,既刷新了自己和炳辉的彼此认知,也催动了炳辉的内心风雨;她来了,非但在“鸟朋友”群中搅起了波澜,还在更宽的舆情领域发出疑问,引起了生态学、民俗学、社会学等方面的严肃思考,让我们真切发现了这个文本的精神刻度,在更深层意义上捕捉到了它的血脉搏动:“鸣禽从雨中退去”。

那么,什么是“鸣禽从雨中退去”呢?

如果我们单从传统手艺的角度看问题,那么,鸟笼匠人的“选竹、破篾、编织、油漆”等一二十道大小工序,当然是为了把“鸟笼”做成功,做完美,传统技术因之可以后继有人,香火不绝。但要是人鸟互换角色,以鸟的思维想问题,则鸟笼越多——特别是“金刚笼”日益泛滥,鸟被囚受困甚至遭遇不测的概率,便必然增大。就这一点而言,人类的传统手工艺,若直接危害自然生态,其存在的意义就越发变得可疑。

另外,作家借炳辉之口,说出了历史文化的某种困境:“炳辉眉毛低垂道,是啊,有些非遗注定要成为活化石的”。这是什么?也是“鸣禽从雨中退去”:自然坍塌,人类随葬。

不过,再回转身,我们从亚芳这里,从“鸟朋友”这里,从他们的善行这里,又可以看到另一维度的“鸣禽从雨中退去”。这些可敬的人们,把爱意和温暖给予了鸟类,这使那些自然精灵得以摆脱厄运、与阳光同在:迁徙路上,不致被大网捕获,不致活活卡死,不致鸟尸倒挂、鸟羽散开;再也不会成为人类贪欲的牺牲品。

从艺术特点看,这个文本,跟南翔大多数作品一样,都不是直接引入重大题材,背景也并不宏阔,小说所关涉的,是情节的幽幽流动。只不过,在细察之后,赫然现于我们眼前的,却是涌浪千重,譬如情节交缠,譬如线索并置,譬如文化遗痕,譬如自然依存,等等。

移用题目所示,这又哪里不是“鸣禽从雨中退去”?

我曾在一篇论南翔的文章中,引用过伍尔芙“三百年后读多恩”这句话——我的真实想法,是效仿伍尔芙,让《鸟笼匠》这样的文本,也放一放,直至“三百年后读南翔”。我以为,南翔的作品是经得住时间淘洗的。

他的这个小说就是精神长卷,就是人世画像,就是文化库藏。

《鸟笼匠》为我们留住了很珍贵的历史文化图式,或者说,作家留住了日渐流逝的历史文化资源。尤为难得的是,南翔对于历史文化资源的关注,还带着整体性和系统性特征。此处所说的整体性和系统性,是指南翔对于散落民间的有关手艺及其文化价值,包括非遗传承的过往与现状,有一种追寻心态和卫护情结,始终着力于全面观照、系统观照,他不是冷冰冰地仅以某一地、某一点为对象,而是与书写对象共情,与自然共情,并铺展辽阔广远。比如,在《鸟笼匠》中,他由区级非遗的鸟笼项目,延至省级的甘坑凉帽,而且通过亚芳的介绍,还带出了深圳宝安区的“岭南木器农具”,更扩展到了手指书画、陈式太极拳、甘坑麒麟套、李氏金银手工镶嵌技艺、马头琴音乐、玉雕俏色技艺、仵氏玉雕艺术以及绿松石雕刻技艺等等。

《鸟笼匠》是小说版的《留住手艺》(盐野米松著),既然如此,那么,这个文本自身会不会也与鸣禽一道凌空,“从雨中退去”?作品给人的未来憧憬,会是“三百年后读南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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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newvo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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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笔吧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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