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小说,代际冲突的凸显与处置
当代文学现场中代际概念的推出及后续的各种指认大体上尘埃落定。作为文学思潮弱化的衍生物,代际话语的理论后果呈现出某种收缩性。简单来说,我们从受益方更能看出这种收缩性。这其中不难发现,“80后”批评家群体和“90后”小说家群体是两大主要的受益群体。尽管“90后”小说作为一种群体性文学症候加以绽放,但也不妨引入传统的地域视角,比如“90后”小说家群体中的河南现象就比较显眼,他们中有郑在欢、小托夫、智啊威、王苏辛、甄明哲、魏市宁、丁奇高、王文鹏等人。数量的优势带来了阵容的整齐,而且在期刊、出版层面占据了较高的出镜率,有好几位作者业已出版了自己的小说集,比如郑在欢、小托夫、智啊威这三位。河南“90后”小说的崛起,也展示了河南作为小说大省的深耕传统和强烈后劲。
源于城乡转换的通道不同以及童年经验的不充分性,“90后”小说群体在小说主题呈现上与之前不同的代际群体形成了显著的差异。这其中,代际冲突和对立的凸显是比较突出的一个点,它高频率且较为集中地呈现在不同“90后”小说作者的作品中。在陈春成的短篇《夜晚的潜水艇》中,“我”最终从一个幻想“天才”泯然凡俗。这是一个个体被社会同化的过程,而在这个残酷的成长故事中,父辈是抹杀想象的直接执行者。李唐的长篇《身外之海》中,主人公的许多特质都源于父亲的影响,人物少年和青年的成长中,充斥着来自父辈的巨大影响和对父辈的不满与对抗情绪。周于旸的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中有大量涉及代际冲突的内容。智啊威则以更夸张的面目呈现代际之间的鸿沟。在短篇集《解放动物园》中,父辈与子辈的冲突不以直接的矛盾显示,而更多地隐藏于观看父辈时的怪异眼光。
《解放动物园》共收录17个短篇小说。如果将之对照郑在欢2017年出版的《驻马店伤心故事集》,我们就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事实。首先,他们笔下的叙述主体依然是乡村经验的流续,依然是前现代生活的折痕。从时间段上看,他们的童年经验区域集中在1990年代,从代际概念加以考察,他们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代书写乡土经验的作家群体,因为,中国的城市化率突破百分之六十之后,工业化、信息化提速所导致的社会秩序的转型以及个体身上“世界化影像”的形成,皆是发生在21世纪。新世纪之后成长起来的作家,即使出身乡土,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乡土不再构成苍穹的全部,而仅仅作为天空的缺口而被打量和观照。故而,他们作为最后一代较为完整地书写乡土经验的作家群体概率甚高。其次,乡土世界尽管呈现出某种封闭性,然而附着的个体经验永远都是独特的。对于郑在欢而言,那种粗糙的生活质感,那种霸蛮的生存状态,揭开了地域经验下沉积多年的民风内容。其短篇小说的纪实性来自对自我少年经验的回望与开掘。而对于智啊威而言,小说中周遭世界里变形之物的分布,则是童年经验的曲折投射。或者可以这样说,郑在欢笔下的人与物以故事性的面貌出现,而在智啊威笔下,人与物则以符号性的姿态倾泄,比如汾河和小羊庄,它们出现的频率非常高,意味着作家意欲以此为材料,搭建一代人的“故土世界”。总体而言,少年经验会自动趋近成人世界,而童年经验,往往有着内向化、心理化的特性。
《解放动物园》收录的短篇小说体例上大多在万字左右,从叙事的推进来看,可以用“苍穹以变形的方式落下”这句话加以概括。比如《寻父记》中,父亲以黑猪的形象与母亲叙话,《去羊庄捉鹤中》中在人们的言辞中突然消隐的羊庄,《鸟类报告》中村民变成一群鸟雀在儿童的视野里飞起,《少年在天上飞》中驾着吹鼓了肚子的青蛙在天上飞的少年,《解放动物园》中变成鹅的母亲,此类因人与物互换而产生直接变形的场景甚多,也构成了具体作品中突兀的细节。除此之外,还有间接变形的方式,比如《世世无穷》《一条困扰我一生的腿》等篇章中的亡灵叙事,常态叙述嵌入亡灵叙事之间,在某些关键的地方情理逻辑被按下了暂停键,情节反转之后步入诡秘的时空关系。智啊威是以诗人身份进入文学大门的,近年来方转身进入小说创作的航道,对于陌生化手法,可谓轻车熟路。因此,陌生化的手法加上变形的处理方式,使得集子里的小说颇有先锋叙述的味道。不过,若是深入其变形的童年经验的后方,也许就会发现,与其说其笔下的现代派手法来自对西方前辈们的模仿,不如说是这些手段呈现出作家对童年经验的忠实,非如此,就无法抵近童年经验中最深刻的心理折痕处。另外,在变形和高度想象力依赖的方法后面,涉及两代人的关系内容,皆嵌入了代际对立冲突的隐含主题。作为题外之音,父辈的变形意味着理解沟通的困难,意味着疑惑和陌生的关系对应。
这部集子中的小说基本上都是在童年视角下展开的,包括几篇作品中出现的亡灵叙事,同样也归属于童年视角。作家对变形的倾心,从其本质上看,是对童年创伤性经验反应的结果,临床心理学中的催眠和讲述,皆有助于抚平自我经验中的创口,文学,就某种心理症候而言,也承担了治愈的功能。智啊威笔下的童年创伤经验高度集中于乡村留守儿童安全感的丧失层面,作为读者不必猜测作家代入了多少自我的心理创伤经验,毋庸置疑的是,这部小说集中多数篇章皆表现出因安全感的丧失而带来的儿童的应急性反应。故而,作为依赖的对象,祖父祖母辈的病与亡,或者家中牲畜的死亡,皆会给他带去轰然倒塌或者满世界昏暗的影像,这些影像就是童年经验的创伤之源,它们往往以变形的方式在成长过程的梦中闪回叠加。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作家的笔下,基本没有涉及两性间的情爱关系,甚至相关异性的想象空间皆是极度扁平的,作品中出现的异性基本上被母亲、奶奶、姐妹等人伦关系所替换。此外,小说中的死亡场景和死亡意象异常丰富,密度堪比余华的《呼唤与细雨》,死亡场景之所以频繁展示也是为了集中展示童年经验中的创伤性部分,死亡带来的恐惧感、不安全感对于儿童来说无疑是空前的,每一次的撕裂,皆是永恒的撕裂。另外,他的诸多短篇小说中的父辈形象与祖辈形象形成了某种反差性关系,变形的对象极少落定在祖辈上面。以上列举的例证,皆直接对应了留守儿童不安全感的指向性内容。总体而言,父辈形象走向符号化,这里面不仅隐含着“90后”作家解构传统道德、文化体系的指向,而且在极端经验的表达里,还嵌入了将父辈形象实体加以抽离的意向。从某种意义上,这种独特的艺术表达也是对父辈在童年生活中长期缺席的控诉,寓意了这一代小说家与父辈的彻底疏离。小说并不能构成法律文书,却可视为一种判词而存在,其精神内涵不言而喻。对于部分曾经身为留守儿童的“90后”小说作者而言,祖辈始终陪伴在身边,也因此,其实体形象始终在荡漾,他们构成了真实的人间投影。而作为抽象的父辈却走向了空洞的能指,因此,新时期文学以来常见的父子两代人相爱相杀或者批判审视为内容的代际冲突,过渡到“90后”小说群体笔下,父子间的代际冲突产生了明显的变异,他们中的部分人,以抽空父辈形象实体为艺术表征,彻底否决了父辈的存在。这种极端经验的表达,离不开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加速进入转型期的大背景。
在河南另外一位“90后”小说作者王文鹏笔下,虽然他的小说比之智啊威,总体上倾向于写实,不过,父辈的形象往往缺席,两代人的关系往往以母子或者母女关系的形式加以呈现。在王文鹏笔下,父辈形象的缺席呈现为或早逝、或入狱、或离家出走的状态,这三种状态皆指向父辈的不在场。尤其是在小说主人公婚恋、立业等人生的关键步点上,父辈的不在场带来的空落感无疑是巨大的,这也隐喻他们在心理上必须遗忘父辈才能获得自身成长。缺席是一种更加隐晦的处理方式,缺席指向空白,而这种空白恰恰是两代人对立冲突的产物。短篇小说《鸽子回巢》在情节设置上却走向反转,作家以姥爷的病与死作为切入点,带入“我”与父辈的关系,“父亲”早年好勇斗狠,中年后依靠电工身份赚钱养家,而“母亲”钟爱麻将和跳舞,并在迷恋跳舞后不久与农中的体育老师私奔,彻底离开“我”的生活,尽管姥爷至死依然钟爱“母亲”,然而她依然在姥爷死后处于失踪状态。父子两代人皆有过改邪归正的经历,然而“父亲”中年之际罹患白血病,而“母亲”的离家出走恰恰发生于“父亲”病重时期。在这个小说里,“我”对于“母亲”集合了冷漠、恨意还有牵挂的复杂情感。不管怎样,至亲不在场所带来的伤害无法修补和弥合。在王文鹏的其他作品里,就具象的母子、母女关系来说,虽然冲突的因素并不显著,但是在世界观和生活方式上,读者可以轻易读出截然不同的后果。上述林林总总,足以说明代际冲突主题在“90后”小说群体中的普遍性和个性化处置方式。
无论是相关留守经验,还是父辈形象的不在场,都使得90后小说作者的成长经验中有一段空窗期,进而积淀了诸多压抑性经验。反映到小说创作中,则是两代人形同陌路的关系。若再加以引申,以智啊威为例,留守儿童海量的存在,既是一个现实问题,也是一个心理问题。1990年代,恰是第一代留守儿童规模性出现的时期,时至今日,这一批人刚好进入而立之年。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焦虑和孤独感,需要借助某种讲述方能够具化为形状,并通过端详和抚摸,才有可能平缓沉落,而《解放动物园》,就是这平缓沉落的结晶之物。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