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圆——《安徒生的花园》读札
青年作家周婉京的小说《安徒生的花园》中,开局便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圆,伴随圆和圆心的“我”,一个自称“大伯”的陌生人,还有他一系列骗人的“戏法”,拉开了故事的序幕,也焊定了小说的人物命运。显然,这是近似《红楼梦》与《谪仙记》的写法,对人物命运作典型性象喻的元叙事。小说中的“我”赵波,终身被骗局纠缠,在“开始、离别和重新开始”的无穷轮回中,不断重复画着少年时那个困住自己的、破碎的圆。
少年赵波的记忆里有过两次被骗经历:一次是爷爷葬礼上的陌生人,骗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零花钱;再一次是邻居阿姨王秀玲,连骗带抢拆了家里半边房。可讽刺的是,随着被骗而来的,不是少年赵波一家受害者身份的被认定与被安抚,而是整个社会对被害者的再次劫掠,第一次,房子被搬得家徒四壁,第二次,房子被拆,母亲急性脑梗死去世。少年时代的受骗经验,勾连的是家破人亡的创伤记忆和受害者有罪的直观心灵感受。
少年的感受驱动着成年赵波离家进京,房产中介的工作构成了他的全部经济生活。全中国价格最高的单品,成了圈住他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圆。从他和实习生小米的那段对话来看,现在是圆心,连接着旧日的创伤与对未来的希望。“我说,米儿,知道哥为啥要来北京吗?他说,听你说过一嘴,哥,你老家的房子被人骗了。我说,对,狗日的,我要把他们欠我的给挣回来!”这是故事赖以展开的框架,也是调动复杂情感的情动包。豪宅“安徒生花园”的房产中介赵波,最初是以报复性的心态“开始”他在北京的经济生活的。他冒充直接领导,借对方的身份等待时机,殊不知这反而给了骗子可乘之机。某天,他受邀参加了太庙举办的高端聚会,认识了拥有几套房的业主“麦克夫妇”,知道了对方的婚姻存在危机,也接受了麦克的中国太太彭玉清的委托,为她搜集麦克的出轨证据。但不久,赵波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多方面证据证明,彭玉清骗了他。美国人麦克从来没有过什么中国妻子,那个自称是四川望族后代的美人彭玉清,是实习生小米的旧识,他们联手做了一个很大的局,引冒充他人身份的赵波入局,目的是骗取他的信任,借壳卖掉麦克那八套黄金地段的房子。而赵波未能及时发现的原因,一是他自己冒充主管,身份经不起推敲,心虚,难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二则,小说里的赵波,经济身份总是被情感身份碾压,他在第一次看到彭玉清的照片时,就开始为对方所着迷,甚至做梦梦到了对方,情感的依赖影响了他的理性判断。为情所困使他的形象多少带了些小布尔乔亚的意味,人物的行为逻辑也与他原始的进城行动元构成了无法调和的内在冲突。显然作者自己也意识到这点,“和她达成协议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么便宜的买卖,为什么会找上我?像她这样的阔人,不缺朋友,她的世界,自然也不缺我一个闲人。翻来覆去地想,后来我捋出了三个原因,两个跟周仓有关,一个跟赵波有关。……”所以作者填坑的方式,是以生活的非理性来作解释。
可叙述又是理性的。在小说结束前,彭玉清急迫地想要卖房套现,却根本拿不出房本,让骗局变得难看。赵波也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句“你到底是哪儿人啊”。对出身的质疑是信任的全面坍塌,禁不起质疑的彭玉清消失了。在她消失的这段时间里,赵波理清楚了整个骗局。彭玉清并不是麦克的中国太太,她甚至和麦克根本不熟。那张骗赵波相信的二人合影,可能就是彭玉清以买房客的身份去接触麦克时拍的。推动骗局的是实习生小米,是他带着彭玉清去麦克那里,也是他骗赵波说麦克和人偷情,甚至赵波与彭玉清的关系,也是小米直接促成的。彭玉清和小米自幼相识,他们都来自呼兰河,都读过《呼兰河传》,也都会为那个象喻自己命运的、半生漂泊的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唏嘘。他们想要改变命运,但选错了方法,因为骗子不可能互相信任,所以彭玉清骗到钱后,私自跑来找她更信任的赵波,甚至不介意和赵波父亲坦白自己的身份。已知的结局是,小米溺死在潮河里,彭玉清再次失踪,失踪在去四川与父亲相会的路上。而四川,是彭玉清身世中更模糊的部分,老马真的是她父亲吗?如果老马是,那他们和普照寺里卖罗盘的老者有着怎样的纠葛?为何“先天八卦”的好处只有全国找不出五个的“彭”家人知道?这是小说的未解之谜,也是赵波永远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必须要指出的是,正是这些不影响叙事却承担表意功能的部分,增加了小说的神秘气息。这是只有“闲笔”才能完成的表达,通过逸出日常生活的轨道,激活人们对小说的感觉。尽管作者西方的教育背景让她能够拥有更宏阔的视野,可以通过力比多过剩的梦境来暗示情感的流动,也可以通过炒房和金融诈骗管窥时代和历史的风貌,甚至以不断的骗局来象喻轮回中人的“破碎的圆”。但西方显然是她借以观察本土的他者视角,在她“开始、离别、重新开始”的象征结构中,时命的道德与运命间的天人关系、谶言式的神秘元叙事,无不暗示了作者古老的、东方式的宿命时空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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